第二十七章 (1/2)
下午,我突然抬起头,看着四周,西沉的太阳在墙面上留下了金色的印记,我不免自问:“我该怎么办?”
这时我的心灵回答:“立即离开桑菲尔德。”这个回答是那么迅速、那么可怕。我赶忙捂上了耳朵。“我没有成为爱德华?罗切斯特先生的新娘,这是我生命中的痛苦里最小的那部分。”我断言,“我只是从一场美梦中醒来,发现一切都不复存在。这种恐惧的感觉,我能够忍受,也能克服。但是要我现在就头也不回地马上离开,我绝对不能接受,我不能这样做。”
但是,心中的另一个声音要求我这样做,而且预言我会这样做。我不停地作着思想斗争,希望自己可以软弱一些,这样就不用面对眼下这条我不得不走的可怕而又痛苦的路了。此时,我的良心愈发严厉起来,它激动地掐着我的喉咙,讥讽地说:“你那双美丽的脚已经陷入泥潭了,你的铁臂也发誓要将你推进深不可测的痛苦深渊。”
“那么就把我拉走吧!”我嚷道,“让别人来帮助我吧!”
“不,你得依靠自己的力量挣脱,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你得剜出自己的右眼,砍下自己的右手,把你的心作为祭品,而且要由你亲自将它刺穿。”
我的心原本已经充满了恐惧和孤独,却出现了这样一位冷血无情的审判官,在寂静中这个声音又显得那么可怕。这样的孤独和寂静让我害怕,我猛地站了起来。可是起来后,我立刻觉得脑袋发晕。我意识到自己是由于太过激动和缺乏能量而有些体力不支。那天我没吃早餐,也没碰过肉和饮品。我这才想起来,我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了,但是一直没有人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建议我到楼下去,甚至连阿德拉都没来敲我的房门,费尔法克斯太太也没有来找我。“朋友总会忘记那些被命运抛弃的人。”我暗自念叨着,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我被脚下一个什么东西绊倒了。我的脑袋发晕,视线模糊不清,身体也没有力气,所以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行动。我跌倒了,但没有倒在地上,是他伸出了手,将我扶住。我慢慢抬起头,是罗切斯特先生,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我的门口。
“你终于肯出门了。”他说,“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很久了。我仔细地听过里面的声音,但什么都没有听到,寂静无声,也没有听到哭泣的声音。如果你再过五分钟还没出来,我想我要像盗贼那样破门而入了。你想躲开我吗?你把自己关起来暗自忍受伤痛!我情愿你打开门,来到我的面前对我破口大骂。你是那么敏感,我还以为你会在我面前大哭大闹一顿。我以为你会流下滚烫的泪水,我想让它们冲刷我的胸膛,或者它们会悄无声息地落到没有心肠的地板上,或者被湿透的手帕吸走。但是,我发现我错了,你根本没有哭!我看到了苍白的脸色、暗淡的眼神,却没有看到泪痕。那么,我想,你此刻的心在流血,对吗?
“简,你难道就不想对我说一句责备的话吗?尖酸刻薄的讽刺呢?没有因遭受打击和伤害而富有激情的语言吗?你如此安静地坐着,用一种疲惫、被动的眼神看着我。
“简,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如果有一个男人养了一只小母羊,他喂它吃面包,让它喝自己杯子中的水,让它躺在他的怀里,却因为一次失误导致这只小羊在屠宰场被杀了。他对于这种血腥的大错悔恨不已,但也绝对不抵我现在的心情。你能宽恕我吗?”
亲爱的读者,我在那时就已经宽恕他了。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深邃,包含着忏悔,语气中透出了真实的同情,行动富有男人气概和活力。另外,他的神态和风度都流露着不渝的爱情——我彻底宽恕他了,但是我没有说出来,也没有表露在外,我将它深深地藏在心底了。
“你觉得我是个恶棍吗,简?”不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问道。我想,他是对我一直缄默不语表示困惑,我的身子很软弱,而不是意志力软弱。
“是的,先生。”
“那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吧——不用顾忌。”
“我不想,我现在既疲倦又不舒服。我想喝点儿水。”
他颤抖地叹了口气,将我抱在怀里下楼。刚开始我不知道他要抱我去哪里,在我朦胧呆滞的目光中,一切都不能辨认。很快,我感受到了火的温暖,虽然此时处于夏季,但是我在自己的屋子里已经待到浑身冰凉了。他把酒递到我的嘴边,我咽了下去,之后吃了一些他递给我的东西,很快恢复了体力。我知道自己正在书房里,坐在他的椅子上,而他就在我的身旁。“如果此刻我可以毫无痛苦地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想,“那样我就不用狠心地挣断自己的心弦,以扯断与罗切斯特先生心与心之间的联系。我必须离开他。但是我不想——我也不能离开。”
“你感觉好些了吗,简?”
“好多了,先生。很快就会好的。”
“再尝一口酒,简。”
我照他的话做了。之后,他把酒杯放到桌子上,站到我的面前,专注地看着我。突然,他转过身,发出了充满激情但含糊不清的声音。之后,他快速地走过房间,又折回来,俯身想要吻我。但是记忆明确地告诉我,我现在已经不能够享受这样的爱抚了。我转过头,推开了他的脸。
“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他急忙嚷道,“哦,我知道了!你不想吻伯莎?梅森的丈夫?你觉得我的怀里已经有人了,我的拥抱已经被占有了?”
“无论怎么说,现在我已经没有资格,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先生。”
“为什么,简?我来省去你的麻烦,我来替你回答——因为我已经有妻子,这就是你要给我的回答——我猜得对吗?”
“是的。”
“如果你这样想,那么你一定已经在心里给我下了个定义,觉得我是一个用尽阴谋的浪荡公子——低俗下贱的混蛋——用虚假的爱情骗你进入一个事先设置好的圈套,败坏了你的名誉,挫伤了你的自尊。你觉得我说得对吗?不过看来,你会直接赞同我的观点:首先你的身子很虚弱,就连呼吸都要花上半天工夫;其次,你还没有习惯指控我、辱骂我;另外,控制泪水的闸门已经打开了,只要你说太多的话,泪水就会奔涌而出。你不想和我争辩,不想斥责我,也不想和我吵闹,因为你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做。你觉得空谈无济于事。我太了解你了。我正等待着。”
“先生,我不想和你之间像敌人一样。”我说。但是我那颤抖的嗓音警告我要尽量缩短我的话了。
“你说的和我的理解完全不同,如果按照我的理解,你正在策划着毁掉我的一生。你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是一个结了婚的男人,也正是因为这样,你才总是避开我;同样因为这样,你拒绝我的亲吻。你打算和我成为陌生人,只是以阿德拉的家庭教师的身份生活在这里。如果我曾经还对你说过友善的话,如果曾经在你我之间还有一种友好的感情让你再次接受我,你会说‘那个人差点儿让我成为他的情妇,我对待他的态度必须十分冷酷,就像岩石一样坚硬’。于是,你真的变成岩石和冰块了。”
我清了清嗓子,尽量克制喉咙的颤抖,回答道:“我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先生。我也必须改变,这是毋庸置疑的。为了避免感情的波动,也避免不断地去回忆和联想,就只有一个办法了——阿德拉需要另外请一名家庭教师,先生。”
“哦,阿德拉要上学去了,我已安排好了。我也不想把你困在桑菲尔德府那些可怕的回忆和联想中。这里是个被下了诅咒的地方,这里是亚干 ①的营帐,这里是傲慢的墓穴,即便在明媚的阳光下,这里也显露出僵尸般的恐惧;这里是狭窄的石头地狱,真正的魔鬼就藏在里面,它的可怕是我们难以想象的,比得上千百个魔鬼。简,你不想再待在这儿,然而我又何尝不这样想。我明明知道桑菲尔德府里满是鬼影,却还是把你带到这里,这是我的错。在我见到你之前,就让这里的人将这个地方的祸害瞒着你,我只是怕你知道与谁同住一个屋檐下后,阿德拉就再也找不到肯待在这里的女教师了。然而我的良心又不允许我把这个疯子迁移到别的地方。你要知道,我还有一处庄园,那里比这里要僻静、荫蔽、古老,它叫芬丁庄园。如若不是考虑到那个地方处于森林的深处,环境污秽,还有我良心上的谴责,我不会让她继续留在这里,而是让她在那里安安稳稳地生活。那里潮湿的墙壁或许很快就能将我肩头的包袱卸下去,我虽然有过许多恶行,但与此性质不同。我不会去做间接杀人的事情,即便是对付那些让我恨之入骨的人。
“然而,我向你隐瞒有一个疯女人是你的邻居,就像我用斗篷把一个孩子遮起来,将他放在一棵箭毒树旁边。那个魔鬼把四周都毒化了,以前也是这样。我已经把桑菲尔庄园封闭起来了,用钉子封住了前门,用木板钉住了窗户。我每年给普尔太太两百英镑,就是让她照料我的妻子——你称为我的妻子的可怕女巫——和她一起生活。只要我可以付钱给她,格雷斯愿意做很多事,她也可以让她在格里姆斯疯人院做管事的儿子来帮忙——在那个疯子发作的时候来帮助她。每当疯病发作,她会做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将人烧死在床上,用匕首刺他们,把别人的肉从骨头上咬下来,等等。”
“先生,”我打断了他的话,“对那个不幸的女人来说,你实在太冷酷无情了。你只要谈起她,就是又恨又怨。但是这样很残忍,因为她不是自己要发疯的。”
“简,我的小宝贝——我会这么叫你,是因为你的确就是这样——你不清楚你所谈论的事情,你错怪我了。我恨她,并不是因为她发疯,倘若是你疯了,你认为我会恨你吗?”
“我想你会的,先生。”
“你错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一点儿也不了解我的爱是怎样的。你身上的每一块肌肤都如同我身上的一样宝贵,无论是生病还是痛苦的时候,都是这样;我一向将你的思想视若珍宝,即便它破碎了,我也同样会爱惜;如果你不停地被梦境打扰,呓语不断,那么拥抱你的会是我的胳膊,而不是紧身的马甲——即使你发怒,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诱惑。如果你也像今天那个疯子一样向我扑过来,我会张开双臂,用亲昵的方式约束你。我不会像对她一样,对你现出厌恶的眼神,之后退缩。在你安静的时候,不会有其他什么人来监护你,只有我陪在你的身边;我会耐心地温柔地对待你,即便你不会给我一个微笑作为回应;我会认真地看着你的眼睛,即便它们不会回馈给我任何信息。我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我刚刚说到要让你离开桑菲尔德府。你应该知道,我将一切都准备好了,明天就让你离开。而眼下我只能委屈你在这个庄园再住一个晚上,简,之后你就可以与这里的痛苦和恐惧永别了。我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地方,在那里你会很安全,在那里你不会想起不堪的往事,也不会有任何人打扰,甚至没有欺骗和诽谤。”
“带着阿德拉走吧,先生,”我打断了他的话,“你可以找她做个伴。”
“你这是什么意思,简?我已经说过了,阿德拉要去上学。而且,我为什么要一个孩子做伴?更何况她又不是我的孩子,只是一个法国歌女的杂种。你为什么让她和我纠缠在一起?你为什么一定要把阿德拉派给我做伴?”
“你刚才说到了隐居,先生,而隐退和独处是乏味的,对你来说太乏味了。”
“独处!独处!”他焦躁地重复了一遍,“我看我需要解释一下。我不明白你脸上那个令人费解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我是要和你一起隐居,一起享受孤独,你现在明白了吗?”
我摇了摇头。在他如此激动的时候,即便用默不做声的方式来表示否定,也是需要勇气的。他在房间里飞快地徘徊,之后又猛然停下,如同在那里生了根。他严肃地观察着我。而我不敢看着他,所以将目光移开,聚集在火炉上,用尽全力让自己显得安宁、镇定。
“现在简又执拗起来了。”他终于说话了,只是此时的神态比我预想中的要镇定,“到目前为止,这团丝线还算转得顺利,我也知道一定会出现结头和谜团,现在它就出现了。此刻面对烦恼、焦躁和无休止的麻烦!上帝啊!我真想借用参孙的一点力量快刀斩乱麻!”
他又开始走动,很快又停了下来,这次,他刚好停在了我的面前。
“简!你愿意听我讲讲我的道理吗?(他俯身,贴近我的耳朵)如果你选择不听,我就要使用暴力了。”他的声音嘶哑,神态像是要冲破不可忍受的束缚,不顾一切地蛮干。我很了解这种情况,倘若我再为他增添一丁点儿狂乱的冲动,我对他就无能为力了。此时,我只能选择在一瞬间将他制伏,否则,一个表示厌倦、逃避和胆怯的动作将让我自己——还有他——处于死地。但是我并不害怕,一点儿都不害怕。我感觉到有一种力量一直在支撑着我。危机的关头往往会让人惊心动魄,感觉到危机四伏,但这种情况并不是毫无魅力的,就像印第安人乘着皮筏穿过激流所感觉到的那样。我握住了他握得很紧的手,慢慢松开他弯曲的手指,抚慰道:“坐下吧,你想谈论多久,我就陪你谈论多久,无论你想说什么,不管有没有道理,我都听你说。”
他坐了下来,但是我并没有能够让他立刻开口。在此之前,我强忍着眼泪,而且已经忍了很久,我不想哭出来,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看到我流泪。但现在,我觉得还是让眼泪肆意流淌吧,想流多久就流多久。如果我的泪水会让他更生气,那么也很好。于是,我放任自己,痛快地哭。
不久,我就听到他恳求我平静下来。我说,他的怒气如此大,我没有办法平静。
“可是我并没有生气啊,简。我只是太爱你了。你看看你的脸色那么苍白,冷若冰霜,我实在受不了。好啦,别哭了,把眼泪擦干。”
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说明他已经克制住自己的情感了。我也随之镇静下来。这时,他试着要把他的头靠在我的肩上,但是我没有允许。随后,他要一把将我拉进他的怀里,但我还是拒绝了。
“简!简!”他说话的声调是那么伤心,我的每一根神经都战栗起来,“你不再爱我了吗?你看重的只是我的地位和作为我妻子的身份吗?现在你觉得我不配做你的丈夫了,所以你就害怕我碰你,就好像我是癞蛤蟆或者猿猴之类的东西一样。”
他的话让我觉得很难受,可是我能做什么、说什么?或许我应该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说。但我被悔恨折磨着,我悔恨刚才的行为伤害了他,我无法克制想要表达的欲望,为他的伤口贴上膏药。
“我是爱你的。”我说,“而且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但是我不能纵容自己将这份爱表现出来,现在是我最后一次表达。”
“最后一次,简!什么?!你觉得我们天天生活在一起,天天见面,你即便爱我,也要和我保持冷漠和距离吗?”
“不,先生,我做不到。所以,我觉得只有一个办法,但是我说出来之后,你一定会发火的。”
“哦,说吧!我就算大发雷霆,你也有眼泪这个武器。”
“罗切斯特先生,我得离开你。”
“离开多久,简?需要几分钟,是要去梳理一下你蓬乱的头发,还是去洗一下你看上去有些发烧的脸?”
“我要离开阿德拉和桑菲尔德。而你,我想今生不再见。我得在陌生的面孔和陌生的环境中开始新的生活。”
“当然,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样。我不会理会你刚才的疯言疯语。我再次重申我的观点,你要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至于新的生活,很好,你的身份需要变成我的妻子。我没有结过婚,而你就是罗切斯特太太——这是名副其实的。只要你活着,我就会守护你。你需要去我在法国南部买下的一个地方,那是一栋地处地中海沿岸的拥有雪白墙壁的别墅。在那里会有人照看你,守护你,你一定会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你不用担心我会引诱你上当——让你成为我的情妇。你为什么摇头?简,你得善解人意,不然我真的会发狂的。”
他的嗓音和双手都在颤抖,他的鼻孔在扩张,双眼冒着火花,但我依旧勇敢地说:“先生,你的妻子还活着,你在今天早上刚刚承认过这件事。如果我按照你的希望和你一起生活,那我不是情妇,是什么?其他的说辞也不过是诡辩而已——是欺骗。”
“简,我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你可以忘记这一点。我的自控能力有限,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不容易动情的人,可怜可怜我和你自己吧。你把手指按在我的脉搏上,感受一下它是用怎样的节奏跳动吧。而且当心——”他露出了手腕,并伸向我。他的脸颊和嘴唇因为缺少血色而显得苍白。我很为难。如果此时我用他最厌恶的拒绝来刺激他,那是多么残酷啊,然而让我作出让步,也是不可能的。我出于本能做了一件当人们走投无路都会做的事——求助于拥有非凡智慧的神明。“上帝啊,请你帮助我吧!”这句话脱口而出。
“我真傻。”罗切斯特先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说,“我总是一味地强调我没结过婚,但是为什么我都不解释呢?我忘记了她一点儿都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品性,不知道我是在怎样地狱般的场景中同她结合的。哦,我可以肯定,一旦简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快把你的手放到我的手心里,珍妮特,这样我才有触觉和视觉作为依据,证明你还在我的身边。我会用简单的几句话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你能听我说吗?”
“是的,先生。听你说几个小时都行。”
“只要几分钟就够了,简。你是否听别人提起,或者知道我不是家里的长子,我还有一位年长的哥哥?”
“我记得费尔法克斯太太和我说过一次。”
“那你听说过,我的父亲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吗?”
“大致有一点儿了解。”
“嗯,简,由于贪婪,我的父亲不允许家产被分割,他对本该属于我的那一份财产心有不舍,于是决定捍卫财产的完整性,把他所有的财富都留给我的哥哥罗兰。但是他也不忍心让他的一个儿子变成穷光蛋,所以他决定帮我选一个家境富裕的新娘。没过多久,他就帮我找到了一个伴侣。他和梅森是老相识了,梅森先生是西印度的一位种植园主,也是一位商人。在作了大量调查后,他确认梅森的家业庞大。梅森先生有一儿一女,而且他还听说,梅森先生愿意给他的女儿三万英镑作为陪嫁。这些就足够了。所以,我刚大学毕业,就被送到牙买加,同这位已经和我定了亲的姑娘成婚了。当时我的父亲并没有告诉我她有如此巨额的财产,只是告诉我这位姑娘有着绝世倾城的容貌,后来也证实了他的说法。她的确很美,而且身材高挑,皮肤是巧克力色,雍容华贵,就跟布兰奇?英格拉姆一样。她的家人也很想促成这桩婚姻,因为我有着和她同样的身份和地位。在一个聚会中,他们把她带了去,并且打扮得很华丽。我能与她单独见面的机会极少,更别提私下交谈。她会奉承我,并且故意卖弄姿色和才艺来讨好我。她周围的男人几乎都为她倾倒,并且也羡慕我能够拥有她的芳心。我被眼前的一切搞得头晕眼花,无法作出理智的判断。我的感官都被刺激到了,由于当时年轻幼稚,缺乏经验,我也真的觉得自己爱上了她。在社交场合中愚蠢的角逐、年轻人的好色,还有鲁莽与盲目,会让人作出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蠢事来。她的亲戚朋友们都怂恿我,情敌们激怒我,她来勾引我。于是,我在还摸不清状况的情况下就定了婚事。啊!现在想想我当时的行为,真是丢尽了自尊!我被内心一种鄙视情绪控制着,我从来没有爱过她,尊重过她,甚至根本不了解她。她是否拥有一种美德,我都不能确定。在她的内心和举手投足间,我没有看到谦虚和善良,也没有看到坦诚和高雅。当时我却娶了她——我是那么庸俗,没有骨气!真是个瞎了眼的傻瓜!如果我没有犯那么大的错,或许我早已……不过还是让我记住现在在跟谁说话。
“我从来没见过新娘的母亲,以为她早已过世了。但是在蜜月期之后,我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她只不过是疯了,被关在疯人院里。我的妻子还有一个弟弟,是个不会说话的白痴。你看到的,是她的大弟弟(尽管我厌恶她的亲人,但不恨他,因为他太软弱,而且还有爱心。他可怜他的姐姐,并且一直很关心她。对于我,他总是表现出狗一般的忠诚和依恋)。有一天,他也可能落得我这般地步。这件事情我的哥哥和我的父亲同样知情,但是他们一想到那三万英镑就不念亲情、狼狈为奸地坑害我。
“这些发现都是那么丑恶,但是,我不应该将隐瞒实情的欺诈行为全部归罪于我的妻子。尽管我发现她的个性与我格格不入,她的趣味让我感觉到厌恶,她的气质是那样庸俗、低下、狭隘,并且没有可能引导她往更高的方面发展,激发她更高尚的趣味。我发现我没有办法和她在一起度过一个舒畅的夜晚,甚至是一个小时。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真诚的对话,因为但凡是一个话题,她都会将其变得庸俗不堪,在她那里永远会得到既粗俗又陈腐、既怪僻又愚蠢的回应。我意识到自己肯定得不到一个清静而温暖的家,因为没有一个仆人能够忍受她那古怪的坏脾气,她总是无缘无故地发火,她的荒唐、自相矛盾和苛刻都给人们带来烦恼。即便这样,我依旧克制住了自己。我尽量避免责备,减少对她的规劝,默默地忍下自己的悔恨和厌恶。我控制着自己的反感情绪。
“简,我不想用令人生厌的细节来打扰你,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可以用几句激烈的话说清楚。我和那个女人在这栋楼里生活了四年,这段时间她不断地折磨我。她的天性不断复苏,并且急剧地发展。她开始作出各种恶毒的事情,每一件都那么严重,我却不忍心用暴力来制止她。她的智力那么弱,她的冲动却惊人地强悍!那些冲动制造了那么多可怕的后果!伯莎?梅森——一个声名狼藉的母亲的女儿——将我推入了痛苦的深渊。一个男人同一个既放纵又鄙俗的妻子结合,必定是一场劫难。
“在这段时间,我的哥哥去世了。四年后,我的父亲也离开了人世。从此,我成为极富有的人,然而我又穷得可怕。我所见过的最恶俗、最肮脏、最下贱的生物同我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在法律上她就是我的一部分。然而,我不能通过任何途径加以摆脱,医生们确认我的妻子已经疯了,她对自己的放纵加快了她发疯的进程——简,你好像不大喜欢我的叙述,看起来你很反感——其他的,我们改日再说吧,好吗?”
“不,先生,现在就讲完吧。我怜悯你,非常真诚地怜悯。”
“怜悯?倘若这个词出自别人之口,简,那一定是带有厌恶和侮辱性的词汇,我完全有理由将它奉还给说出这个词的人。这个词不过是那些冷酷无情的人在听到灾祸后所产生的自我为中心的痛苦,混杂着对受害者的盲目鄙视。但这种可怜的含义不属于你,简,此刻你脸上透露出的情感不是这样的。此刻,你的眼睛里写满了——你的内心搏动着的——令你的双手颤抖的是另一种感情。我的宝贝,你的怜悯如同一种母爱,这种痛苦是神圣的——热恋出世时的阵痛。我接受了,简!让那孩子自由地降生吧——我的怀抱已经作好拥抱她的准备了。”
“好吧,先生,继续说吧,你发现她疯了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那时几乎要崩溃了,能够将我从永远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只剩下自尊了。在别人的眼中,我已经名誉扫地,但我决定要得到自己眼中的清白。我拒绝接受她给予我的罪孽,挣脱了同她的联系。但社会依旧将我的名字和她的名字捆绑在一起。我仍旧天天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我所呼吸的空气与她所呼吸的空气交织在一起。呸!另外,我曾经还是她的丈夫,对我来说,这种联系,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有一种让我说不出口的厌恶。与此同时我还深切地知道,只要她还活着,我就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更好的妻子的丈夫。尽管她比我大五岁——她的家庭和她的父亲在这一点上也欺骗了我——但她很可能会活得和我一样长。虽然她的智慧衰竭,但体魄强壮。所以,二十六岁的时候,我便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走上了陌路。
“直到有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被她的喊叫声惊醒(自从医生宣布她已经疯了之后,很自然,她被关了起来)。那一夜是西印度群岛火热的夜晚,飓风到来前往往伴随着这种预兆。我很难再入睡,便爬起来打开了窗。空气就像含硫的蒸汽,到处都让人提不起精神。蚊子嗡嗡地四处飞行。我能听到大海的声音,那就像地震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乌云在大海的上空集结,月亮已经被辽阔的红色波浪淹没,如同一发滚烫的炮弹向海洋投去血红的目光,而海里正在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我的心情的确受到了这种气氛和景色的影响,我的耳朵里满是那个疯子谩骂的声音。咒骂声中夹杂着我的名字,语调充满仇恨,语言污秽肮脏!即便是以卖淫为业的妓女,都不会使用比她那些更加恶劣的词汇。尽管我们两个房间是隔开的,但是我很清楚地听到每个字——西印度群岛薄薄的隔板根本抵挡不住她狼一般的号叫。
“‘这种生活,’我终于说,‘就是地狱!而我呼吸的空气和听到的声音正是来自这无底的深渊!我有权利让自己解脱出来,这种人世间的痛苦和我的肉体都会离开我。相比之下,我对地狱之火毫无畏惧。将来的情况一定比现在好得多——救救我吧,让我回到上帝那里去吧!’“我一边说,一边蹲下来打开一只箱子,里面放着上了子弹的手枪。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至少我还是清醒的,那种激发我自杀的信念、让我万念俱灰的感觉,只存在很短的时间。
“当来自欧洲的风吹过海面,经过敞开的窗户时,暴风雨来了。顿时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但空气变得清新了。之后,我想象着,并且下定了决心。我站在湿漉漉的院子里,露水从橘子树上滴下来,我开始在湿透的石榴树和菠萝树中间散步,前方亮起了灿烂的热带黎明之光。我思索着,简,你听着,就在那一刻,真正的智慧安抚了我,向我指明了正确的道路。
“从欧洲吹来的风是甜的,它与格外清新的树叶耳语着,在大西洋上自由自在地咆哮着。我那颗原本干涸的心突然因为这种声音舒张开来,注满了复活的血液。我的身体向往着新生,我的心灵渴望着甘露。我再一次看到了希望,感受到了生命的呼唤。我站在花园的一角,在繁花下面眺望着大海,它比天空还要蓝。旧世界已经到了大海的另一边,清晰的前景已经展示在眼前了。
“‘走吧,’希望说着,‘回欧洲生活吧,那里没有人知道你的名字曾被玷污过,也没有人知道你背负着多么肮脏的负担。你也可以将这个疯子带去,带到英国,关在桑菲尔德看守和照料。之后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旅行,重新构建你喜欢的社交圈。那个让你长期忍受痛苦、败坏了你的名誉、践踏过你的尊严、毁灭了你的青春的女人不是你的妻子,而你也不是她的丈夫。但是,让她得以照顾,是上帝的命令。让她的身份和同你的关系都被世人遗忘吧。你绝对不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就将她藏在一个舒适的地方,默默地将她的堕落隐藏起来,离开她吧。’“我尊重了这个发自内心的建议。我的父亲和哥哥在此之前也没有将我的婚事透露给他们的旧友,因为在我写给他们的第一封信中,我就讲述了我得到的是怎样的婚姻——我已经感受到了它是多么让人厌恶,而且从那一家人的基因和生活现状中看到了可怕的未来——我也顺便要求他们保守这个秘密。不久,父亲为我选中的妻子已经到了让他都难以忍受的地步,他也为此感到耻辱,于是羞于承认她了。但是他的做法不是承认自己的错误,而是像我一样,将它掩盖了起来。
“之后我将她送往英格兰。在旅途中,我和这个怪物同行,这一点十分可怕。但是当我最终将她带到了桑菲尔德,并且看到了为她安排的三楼的房间时,我立刻高兴了起来。房间里有一个密室,这十几年来已经被她变成了野兽的巢穴——妖怪的密室。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来能够服侍她的仆人。有必要选一位忠实可靠的人,因为她的梦话可能泄露我要隐藏的秘密。另外,在她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会整日地骂我。后来,我从格里姆斯疯人院雇来了格雷斯?普尔。只有她和外科医生卡特(梅森被刺伤的那个夜晚,就是他为梅森包扎了伤口)这两个人知道我的秘密。费尔法克斯太太其实有所怀疑,但她没有办法了解实情。总的来说,事实证明格雷斯是个很不错的看守者。虽然她不止一次疏忽,放松过警惕,但这可以谅解。毕竟这是无法避免的,是一个人看护一个无法医治的病人常有的现象。然而这个疯子不仅狡猾,还很恶毒,绝对不会放过每一个看护者出现疏忽的机会。其中一次她偷偷藏了一把刀,并且用这把刀子刺伤了她的亲弟弟。还有两次她偷走了小密室的钥匙,在夜里跑了出来。第一次,她试图放火烧死我;第二次,她对你作了一次可怕的访问。幸好上帝保佑,她只将怒气发泄到了面纱上,或许是礼服勾起了她自己结婚时候的回忆。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不敢想象。当我回忆起早上她扑向我的喉咙,用又黑又红的脸靠近我的时候,我的血液都快凝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