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两天时间过去了。夏天的一个傍晚,马车夫让我在一个名叫惠特克劳斯的地方下了车,因为我所支付的那些钱只够让我搭车到这里。我也再翻不出一个先令了。马车已经向前走了一英里,只留下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此时我才发现,我的包裹忘在了马车的贮物箱里。原本我是为了安全才将它放在那里的,没想到在下车的时候遗忘了。现在它肯定还在那里,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惠特克劳斯不属于镇,甚至连乡村都算不上。它只不过是一根石柱,竖在四条路会合的中心。这根柱子被粉刷得很白,应该是要提醒远处或者深夜中行驶的车辆的。柱子顶端有四块指路的路牌,按着上面的指示,距离这个交会处最近的一个城镇是十英里,而最远的那个要超过二十英里。从这些熟悉的镇名来判断,我知道自己下车的位置是中部偏北的一个郡,向远处看,可以看到黄昏中的一片荒野和四周起伏的山峦。我的后面和左右两边都是旷野,而顺着我脚下的山谷向远看,则是连绵的山峰。这里一定人烟稀少,因为在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通往四面八方的曲折蜿蜒的道路,苍白、宽广,显得那么孤独。有的被荒野拦腰折断,有的路边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欧石楠。偶尔看到一两个人经过的时候,我反倒不希望他们看到我。如果他们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有人像路标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是要做什么?在那一刻,我迷失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们或许会来询问我,但我只会说一些听起来不大可信的话。那一刻,我与整个社会隔绝,没有任何希望,也没有人能够给我指引方向,告诉我我的同类在哪里。不会有人在看到我的时候对我产生善良的想法或者表达美好的祝愿。在那一刻,除了人类共同的母亲——自然,我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我渴望得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寻求一丝慰藉。

我直接走进了欧石楠丛,看到棕色的荒原边上有一道深陷的沟壑,我便一直朝着它走去,穿行于齐膝的青色树丛中。我顺着小路,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看到了一块布满青苔的花岗岩,我在岩石的底下坐了下来。四周是高高的荒原,头上有岩石保护。岩石的上面是天空。

我一直坐在这里,等到我的心情平静下来时,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我开始有点儿害怕,担心会有野牛藏在这儿附近,或者某一个猎人发现我。一阵风吹来,四周的荒草被吹动,我紧张地抬头看,生怕有野牛向我扑过来。远处鸻鸟的叫声,我也错以为是人的声音。然而,我发现,所有担心和惊恐,不过是庸人自扰。夜幕降临之后,沉静变成了主角,我的心平静了下来,也多了几分自信。但是,我不能思考,只是聆听。我警觉地观察着,恐惧充斥着我的心。不过,现在我又可以思考了。

我该怎么办?我要去哪儿?当我对所有的事情都无能为力的时候,当我连去哪儿都不知道的时候,这些问题让我痛苦、难过!首先,我必须依靠早已疲倦的双脚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才行,我需要依靠祈求寻得别人的善心,让我有一个栖身的地方。我需要诉说痛苦的经历来换取别人的一丝同情,满足我的需要。

我用手指碰了碰身旁的欧石楠,很干燥,还带着夏日的余温。我又抬起头看了看明净的天空,星星在山坳的上空和蔼地眨着眼睛。露水也出来了,是那样温柔与慈爱。此时没有一丝风。大自然对我是那样和善与仁慈,我想她一定是疼爱我的,尽管我现在已经成为一个流浪者。我可以像子女对待母亲一样去孝顺她,即便我从人类的世界中得到的只有欺骗、猜疑和侮辱。今天晚上,我就是她的客人,因为我是她的孩子,我的母亲会热情地收留我,她不要钱,也不需要我付出任何代价。现在我还有一口面包,那是我中午路过一个镇子的时候用仅剩的一便士买的。我看到了成熟的越橘,像欧石楠丛中的露水一样散发着光芒。我摘了一小把,和着面包一起吞下去。我比刚才还要饥饿,不过幸好隐士般的饮食能够暂缓饥饿的感觉。吃完饭,我开始祈祷,接着便找了一个地方躺了下来。

岩石旁边的欧石楠长得很高。我一躺下,双脚就陷下去了,两边的欧石楠在我的身边高高地挺立着,只有很少的地方可能会受到夜气的侵袭。我把披肩对折起来,当成被子盖在身上,将一个长满青苔的小石墩作为枕头。我就这样睡在那里,至少在夜晚刚刚来临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到冷。

比较舒适的环境本来可以让疲惫的我好好儿睡上一觉,但是疼痛的心令我无法入睡,泣诉着张开的伤口、流血的心口和挣断的心弦。它为罗切斯特先生和他的不幸颤抖,它还对他充满深深的渴望,仿佛一只断了翅膀的小鸟,即使无能为力,依然扇动着翅膀,想要寻找他。

这种想法将我折磨得疲乏不堪,我只好蜷缩起来。夜幕降临了,漫天星光点点,多么安宁而又平静的夜晚啊!我们本就知道上帝是无处不在的,可是只有他将自己的作品展露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才发觉他的存在。在没有一丝云朵的夜空中,在他的宇宙无声地滚滚向前的地方,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无边无际、他的万能,他无处不在。此时,我已经跪在地上,为罗切斯特先生祈祷。我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浩瀚的银河。一想起银河是什么——那里有无数的星系像微光一样横扫太空——我便感受到了上帝的伟大。我确信他一定有能力去拯救他的造物,我更相信无论是地球,还是它所珍爱的某一个灵魂,他都不会任凭它毁灭。我把祈祷的内容改成了感恩。我感谢精神的救赎。我相信罗切斯特先生会很好的,因为他也是上帝的造物,上帝会保护他。我又投入小山的怀抱,不久,便在沉沉的梦中忘记了忧愁。

但是到了第二天,生理需求赤裸裸地向我走了过来。此时小鸟们早已离开巢穴,露水还没干,蜜蜂们早早地开始了一天繁忙的工作,它们飞到欧石楠丛中采蜜了。早晨长长的影子此时已经缩短了,太阳照耀着大地和天空,我才起身,向四周望去。

多么宁静、炎热的天气!一望无际的荒原就像一片金灿灿的沙漠!处处都是阳光。我真希望自己可以在这里生活下去。我看见一条蜥蜴在岩石表面慢慢地爬行,一只蜜蜂在甜蜜的越橘中间忙碌。倘若在此刻让我变成蜜蜂或蜥蜴,我是多么愿意啊,只要能留在这里,并且找到足够的养料,就可以将这里变成永久的家。可是,我是一个人,有着人的需求。我不能任凭自己留在这样一个无法满足生理需求的地方。于是我站起身,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我留下的床铺。我仍旧觉得前途渺茫,甚至希望造物主认为有必要在我熟睡的时候将我的灵魂带走,但愿我疲惫的身体能够因为死亡而避免同命运更加激烈地搏斗,但愿它此刻无声无息地腐朽,平静地同这荒原的泥土融为一体。然而,此时我还拥有生命,同生命一起存在的还有需要、痛苦和责任。需要必须满足,痛苦还须忍受,而我也必将履行自己生的责任。所以,我又一次出发了。

我再一次来到了惠特克劳斯,此时的太阳已经骄傲地站在了天空正中央。我选择了一条阴凉的路,此时已经无法用心来作出选择了。我走了很久,认为自己已经走出很远了,可以心安理得向几乎要压垮我的疲惫屈服了,于是我在附近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感受着心灵与四肢的疲惫。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远处的钟声,而这钟声是从教堂传来的。

于是,我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在一个小时之前我没有注意到的富有奇异色彩的山峦之中,我看到了一个村庄和一座尖塔。在我左侧的山谷中到处都是牧草地、麦田和树林。我看到一条闪闪发光的小河,蜿蜒流淌在深浅不一的绿茵之中,时而穿过成熟的稻谷,时而流过暗淡的树林,时而又流过明亮的洒满阳光的草地。前方的道路上有滚滚的车轮声传来,我回过神,看见一辆重载的大车正吃力地向小山上爬去。不远的地方,有两头牛和一个放牧人。人类的生活和劳作近在咫尺,我必须努力地生活下去,努力地像其他人一样劳作。

大概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我走进了那个村庄。一条街的尽头有一家小店正在营业,橱窗里放着一些面包。我很想得到一块面包,因为那样对我恢复体力或许有一些帮助。而且,如果不吃些东西,我也没有办法继续向前走了。回到人群中,我的心里又升起了恢复精力的渴望。

我认为因为饥饿而昏倒在大路上是一件丢脸的事情。自己身上难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换取一块面包了吗?仔细想了想,我的脖子上还有一块丝绸围巾,身上还有一双手套。我无法向你表达一个人在饥寒交迫的时候是怎样度日的。我不知道用这两样东西能否换来一块面包,他们很可能不要,但我总要试一试。

我走进店里,里面有一个女人。她看到一位衣着体面的人,觉得我可能是一位贵妇人,便很有礼貌地走上前来。她会用怎样的态度招待我呢?我羞愧难忍。我的唇齿也羞于说出刚才计划好的言辞。我不敢将我那副旧了的手套和皱巴巴的围巾拿出来。而且,我觉得这么做简直很荒唐。所以,我只是和她说,我想要休息一下,因为我太累了。她没有得到顾客,所以有些失望,对我的要求也只是冷冷地答应了。她指了指屋内的一个座位,我便立刻坐了下来。我当时真的很想哭,但是我知道别人是无法理解的,所以我只能忍耐。我立刻问她:“村子里有没有裁缝或者会做一些普通针线活的女人?”

“有,有两三个。如果按活来计算,已经够多了。”

我想了想,觉得不得不直接说出自己的窘境了。我已经身处困境,没有任何食物,甚至没有朋友,也没有一文钱。我得想一些办法。有什么办法呢?我得去哪里寻求帮助?

“你知道这附近有谁需要雇人吗?”

“不知道,我说不上来。”

“那么这个地方主要以什么谋生呢?大多数人都以什么为生呢?”

“有些在农场做工人,而绝大多数人在奥利弗先生的制针厂和铸铁厂工作。”

“奥利弗先生雇用女人吗?”

“不,那里都是男人们的工作。”

“那女人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对方回答,“有的做这事儿,有的做那事儿,穷人也得想办法找事情做,把日子过下去。”

我的问话似乎让她不耐烦了,不过说来也是,我有什么权利追问她呢?这个时候来了两个邻居,我得将椅子让给他们,我起身告辞。

我沿街走去,一边看着街道两旁的房子,一边看看有没有机会找到进门的借口和动机。我这么漫无目的地绕着村庄走了一个多小时,有时走远一些,之后又折回来。此时我已经筋疲力尽,又很想吃东西,所以我只能在路边的草地上——一道篱笆下面——坐下来。没休息几分钟,我又站起身,去寻找食物,或者至少打听一些消息。在草地上面,有一栋很漂亮的房子,房子的前面有一片花园,打理得很整齐,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我在房子的前面停了下来。倘若我走进这白色的大门或者拉门铃,那么在门打开之后,我要做些什么呢?我用怎样的方式才能获得里面人的帮助呢?但是没等想好,我已经走进去拉了门铃。来开门的是一位面色和善、身穿干净衣服的年轻女人。我用一种极其渴望并且身体极其虚弱的可怜相看着她,低声吞吞吐吐地问她要不要雇下人。

“不要,”她说,“我们这里不需要下人。”

“那你能告诉我去附近哪里可以找到工作吗?”我继续问,“我对这个地方很陌生,而且没有熟人,现在想找一份工作,什么样的工作都行。”

但是,为素未谋面的我费心找工作不是她的责任,更何况,从她的角度看来,我的身份、地位和叙述都是那么可疑。于是,她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信息可以提供给我,接着轻轻地关上了门。的确很有礼貌。我被关在了门外。如果她能够再晚一点儿关门,我相信我一定会向她讨要一点儿面包,因为此刻的我已经到了十分落魄的地步。

接下来我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冷血的村子了,在那里我根本不可能得到任何帮助。我原本想要绕路去眼前的树林,那里可能会有落脚之地。但是我太虚弱了,我被生理的渴望折磨着,本能地选择了可能找到食物的地方。当饥饿的猛兽抓住我的时候,在它的巨爪之下,孤独已经算不了什么了,即便是休息,也算不上是休息。

我走近一所住宅,然而又离开,之后又走近,就这样徘徊着。每当走近时,我都会被一种意识击退,觉得没有理由提出那样的要求,更没有权利要求别人对我孤独的命运产生兴趣。我如同一条迷了路的小狗,在那里转来转去,一直到了下午。我穿过田野的时候,看到前面那座教堂的尖顶,便急步向它走去。在靠近教堂的院子和一个花园的中间,有一所占地不大但很体面的房子,我确信那里就是牧师的住所。我想起来了,一个人到了举目无亲的陌生地方,有时可以向牧师寻求帮助。而牧师会为人们引荐,为那些渴望自立的人提供帮助,至少也会给出建议,这是牧师分内的事儿。我似乎有某种权利可以到那里寻求建议。于是,我鼓起勇气,将身体残留的最后一丝力气集中起来,努力走到房门前,敲了敲厨房的门。一位老妇人将门打开,我问她这里是不是牧师的住所。

“是的。”

“牧师在吗?”

“不在。”

“他会很快回来吗?”

“不会,他出门了。”

“是去很远的地方了吗?”

“不太远——大概三英里。他的父亲过世了,所以他被人叫去,现在他居住在沼泽居,很可能还要在那里住上两个星期。”

“家里有女主人吗?”

“没有,除了我,就没有别人了。我是这里的管家。”

读者,我羞于祈求她无偿的帮助,帮助我摆脱越来越深的困境,但是我又不能乞讨,于是我又一次退缩了。

我再次解下自己的围巾,忽而想起了小商店里的面包。啊!能让我换一点儿面包屑也是好的啊!即便只有一口,也能减轻现在饥饿带给我的痛苦和折磨。我本能地看了一眼刚才的村庄,看到了那家商店。于是我走了回去。尽管当时除了那位女士还有其他人在,但是我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我能用我手上的这条围巾换一个面包卷吗?”

她疑惑地看着我,说:“哦,不,我从来不这样卖东西的。”

我已经走投无路,央求她即便是半块也行。可是她仍然拒绝了。

“我怎么知道你的围巾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她说道。

“那我的这副手套呢?”

“不行,对我来说没有用处。”

读者啊,我的心思深陷于这些细节,真是让我觉得异常压抑与不快。有人说回忆过去的痛苦是一种享受,但是我即使在今天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都心怀不忍。因为那时,我不仅忍受着身体上的痛苦,就连精神上也受着屈辱,这一切让回忆多么不堪。我不想抱怨任何拒绝帮助我的人,我知道她们那样做是合情合理的,是本能的反应。一个普通的乞丐自然遭到别人的怀疑,更何况是一位衣着华丽的乞丐。我想找到一份工作,但是为我提供工作是她们的职责吗?当然不是!她们都是第一次见到我,而且对我的性格和品德一无所知,对于她们来说我只是一个陌生人。至于那位不能接受我的围巾或手套的女士,也是情有可原的,如果她认为我的提议别有用心,或者拒绝这次没有利益的交易,那么她的做法也并没有错。好了,长话短说,我讨厌这个话题。

天又快黑了,我经过一家农户,当时门是敞开的,里面坐着一位农夫,正在吃面包和奶酪。我停住,在门口对他说:“能不能给我一片面包?我饿坏了。”他用惊奇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没有发问,立即给我切了一片面包。我想他一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乞丐,只不过是性情古怪的贵妇人,看中了他手里的黑面包。我接过面包,往前赶路,一直走到他看不到的地方,才坐下来狼吞虎咽。

既然我不能指望着到别人家投宿,那就只好找个林子过夜了。但是那一晚很糟糕,我的休息被打断了。那天的夜晚很潮湿,天气也很冷。另外,不止一次有人从我的身边走过。所以,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换地方。我没有安全感可言,内心也无法安宁。因为早上下了雨,所以第二天一整天都是潮湿的。读者,别再问我那一天发生的任何事情。我就像前一天一样,到处找工作,到处被拒绝,又是忍饥挨饿的一天。不过,有一次食物自动地送到了我的嘴边。当我经过一家农舍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小女孩正把冷粥倒进猪槽里。

我赶忙上前问道:“能把它给我吃吗?”

她把眼睛瞪得溜圆,之后嚷道:“妈妈!有个女的要我把粥给她。”

“行啊,孩子。”里边的一个声音回答道,“如果她是乞丐,就给她吧。猪也不一定会吃那粥。”

这女孩直接将冷粥倒到我手里,我便三口两口地将它吃掉了。

雨天的夜晚又来了,我独自走在一条很偏僻的只能行马的路,就这样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停下来。

“我快支撑不住了。”我自言自语,“我觉得走不了多远了。莫非今晚没有地方投宿了吗?雨下得好大,莫非我要睡在这冰冷的全是水的地上吗?我担心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了。有谁肯接纳我呢?但是我现在除了饥饿与眩晕,只感觉到寒冷与凄惨——完全陷入一种绝望,这太怕了。不过,可能不用等到天明,我便会死去。可是我为什么还要挣扎,不甘心死掉呢?为什么还想要维持着自己毫无价值的生命呢?因为我知道,或是相信,罗切斯特先生还活着,另外,天性是不甘于死于饥寒的,这是不能默默忍受的命运。啊,上天啊!再支撑我一下,给我一个指引吧,帮帮我吧!”

我目光呆滞地注视着四周阴暗的被浓雾笼罩的山水。我发觉自己已经远离村庄了,因为我已经看不到它们了。就连村子周围的耕地都不在视线里。我已经穿过小路,再次靠近一大片荒芜的草场。现在,在我与远处模糊的小山之间,只有那么几片小小的田野,这里几乎没有开垦过,已经和最初的欧石楠树丛一样荒芜、贫瘠。

“是啊,与其死在这人来人往的街上,不如死在那里。”我思考着,“就让乌鸦和渡鸦——如果这里有渡鸦——啄食我骨头上的肉,应该比吃那些穷人棺材里或者乞丐墓穴里的要强许多吧。”

我转身向那座小山走去,并且坚持走到了那里。接下来我需要找一个地方躺下,即便没有安全的地方,也要找个有遮掩的地方。但是在荒原上,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一样的,若说差别,只有色彩不同。因为灯芯草和苔藓密集的地方都是青色的,但是长有欧石楠的干燥土壤是黑色的。虽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我还是可以看清它们之间的差别。尽管这区别不过是光影的效果,因为色彩已经随着日光的离去而退尽了。

我的目光一直在环顾暗淡的高地,并且沿着消失在最荒凉的景色中的荒原边巡视。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远处的沼泽和山脊之中有一个模糊的光点,它射出的微弱光芒进入了我的眼帘。“鬼火”,这是我的第一个想法,我想它很快就会消失。然而,那个光还在亮着,看起来很稳定,没有任何移动的迹象,不前进,也不后退。“难道是刚刚生起来的篝火?”我的心中产生了疑问。我盯着它看,看看它到底会不会扩散。结果没有。光点很稳定,不变小,也不扩大。“这或许是房间中的烛光。”我随后揣测道,“即便是这样,我也到不了那里。它离我所在的地方太远,可就是离我只有一米的距离,那又有什么用?我即使敲开门,那扇门也会在我面前关上。”

我在站立的地方突然倒下,把脸埋到了泥土中,就那样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夜风刮过小山,吹到了我的身上,之后又呜咽着消失在远方。雨下得很大,将我浑身浇透了。如果我这样冻成冰块——就这样友善地,麻木地死去——或许雨水还会这样敲击着,但是我不再有感觉。此刻我还活着,在寒气的侵袭下我浑身颤抖,不久便站了起来。

那边的光亮仍然存在,在雨水中显得更加朦胧、遥远。我试着再迈动脚步,拖着疲惫的双腿慢慢地向那里走去。光点引导我穿过一片宽阔的泥沼,迂回地上了山。如果此时是冬天,我绝对没有办法通过这片泥沼,不过现在正逢夏季,也是泥浆四溅,我一步一摇地前行。其间我跌倒了两次,又爬了起来,重新振作了一下精神。那道光是我最后的渺茫的希望,所以我必须走到那里。

穿过沼泽,我看到荒原上有一条白色的带子,我向它走去,原来是一条路。这条路正巧直通树丛中的一个小土墩射出来的光。在昏暗的夜色中,凭借影像和树叶的形状,我可以判断出那是杉木树丛。当我走近时,指引我的光线消失了,原来在我和它之间出现了障碍。我伸出双手,在漆黑的夜里摸索着。我感觉到我的前方是一道低矮的围墙,它是用粗糙的石头建造的,上面有一道栅栏,里面是高而带刺的篱笆。我继续依靠手的触觉向前行走。后来有个白色的东西在我面前闪光,原来是一扇门——一扇旋转的门——我一碰,门便在铰链上转了起来。门的两边各有一丛黑色的灌木,应该是冬青或紫杉。

走进门,我又经过灌木,一所房子的剪影便呈现在眼前了。它又黑又矮,却很长。但是那道引路的光没有了,周围的景物模糊难辨。难道屋子里的人都睡觉了吗?我担心是这样。我转了一个方向去找房子的门,那里又亮起了灯光,那是从一尺之内一扇小格子窗中的菱形玻璃中射出来的,那扇窗户因为爬满了常春藤或者是其他藤类植物的叶子,窗口显得更小了。留下的空隙很小,又覆盖得那么好,窗帘和百叶窗似乎都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我弯下腰,用手撩起覆盖在窗户上的浓密枝条,里面的一切便可看个一清二楚。房间里的地板擦得很干净,里面还有一个核桃木的餐具柜,上面摆放着一排排锡盘,反射着燃烧着的泥炭的红光。我还能看到一架钟、一张白色的松木桌,还有几把椅子。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而那烛光就是我一路走来的灯塔。屋子里有一位看上去有些粗糙但也像这房间一样一尘不染的老妇人,她正借着烛光编织袜子。

我只是大致地看了看屋里的情况,里面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令我感兴趣的是火炉旁的人,她们安静地坐在玫瑰色的宁静与暖意之中。那是两位年轻高雅的女士——从各个方面看都像贵妇人——一个坐在很低的摇椅里,另一个坐在一把低矮的凳子上。两个人身上都穿着黑纱和毛葛的丧服,黑色的服饰衬托出她们白皙的脖子和脸颊。一条猎狗把脑袋靠在一位姑娘的膝头,另一位姑娘的膝头则有一只黑猫依偎着。

在这样简陋的房子里,居然会有她们这两位,真是有些奇怪。她们会是谁呢?绝对不可能是桌旁的那位老妇人的女儿。因为老妇人看起来有些俗气,但是这两位姑娘一看便是高雅、有涵养的人。我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过她们,但是仔细打量她们之后,我又觉得她们的五官是那么熟悉。她们谈不上漂亮,因为太过苍白和严肃,所以不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她们。即便她们低头看书,在想心事的时候,表情都是严肃的。在她们之间的架子上放着两支蜡烛和两大卷书。她们不时地翻阅一下,就好像在同手里的小书作着比较,又像是在查阅词典,做着翻译的工作。眼前的一幕安静至极,仿佛所有的人只是影像,以至于我可以听到煤渣从炉栅上落下的声音和昏暗的角落中时钟的滴答声。甚至我还可以分辨出那位老妇人编织的声音。所以当一个嗓音打破这里的安静时,我能够很清楚地听到她说的是什么。

“听着,黛安娜。”两位专心看书的姑娘中的一位说,“费朗茨和老丹尼尔在一起过夜时,费朗茨说起一个梦,这个梦把他自己吓醒了——听着!”她将音量放低,读了一些文字,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懂。因为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既不是法语,也不是拉丁语。至于是希腊语还是德语,我也分不清。

“说得很有力。”她念完后说,“我很欣赏。”另一位抬着头听着自己姐妹说话的姑娘一边看着炉火,一边又将刚刚看到的文字重复了一遍。后来我才知道这本书和她们所讲的语言。所以,我现在在这里引用几行,尽管我初听她们的话语时就像在听敲打铜器的声音,根本不理解其中的含义。

“‘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其长相如同夜晚中的星星。’妙!妙!”她大声地喊了出来,她那乌黑发亮的眼睛里射出了光芒,“站在你面前的就是模糊而伟大的天使!这一句话已经胜过一百页浮夸的辞藻了。‘我在自己已经愤怒的天平上权衡着这个思想,砝码是我的激情与怒火,用此权衡这个作品。’我喜欢它!”

两个人都沉默了。

“有哪个国家的人是这样说话的?”那老妇人停下手头的编织工作,抬起头来问道。

“有的,汉娜——一个比英国还要大很多的国家,那里的人都这么说话。”